在我眼裡,她是一個很能幹的女人。縱使我記憶中的她總是蒼老,
  但她的一言一行仍保有從前的氣勢,使我從未察覺她已然年老。








  她和她的丈夫相差了十來歲,由於年齡上的差距,再加上丈夫很早
就生了肝病,這個家的經濟來源到後來幾乎由她支撐。

  在丈夫六十歲時,她生下最後一個孩子,是個男孩,丈夫為他取名
做「神福」,希望神能降下福氣在他身上。

  剛嫁這個家時她連生了四個女孩,大女兒十多歲時嫁入一個靠海為
生的家庭,在她生下三個孩子之後的某一天,她一如往常的出門工作,
卻留在海裡沒再回來過。許多年後,她想也許這是好的,至少讓她不必
再為了那個好賭的丈夫和貧窮的家苦下去。這樣,也好。

  她的二女兒早夭,她悄悄的在佛寺裡安置了一個牌位,為她未出嫁
的女兒找一個安身之處。在她身體還硬朗時,她還能央著二兒子帶她去
寺裡看看她的女兒,後來她身體漸漸弱了,還好二兒子也還能每年都去
看她一回。




  她常說起過去的事,講她如何用辛苦攢下的私房錢和兒子們蓋了一
間新的大房子,講她如何自己一個人買下那一大片的土地……她一再地
說、一再地重複,儘管沒人聽她說了,她也會小小聲的對自己說,彷彿
試圖要抓住些什麼。

  她在七十五歲之後,才算真正的孤身一人。丈夫在她六十多歲離開
了這個家,那年他正好八十歲,二兒子的第二個孩子才剛滿月,三兒子
的婚事剛完成,這是一個完滿的家,但丈夫的離去卻成缺憾。

  她蓋了一幢大房子,但這大房子最後只住了她一個人。她一向都知
道她的大兒子天生就視錢如命。那一年他從高雄回來爭奪家產,將她唯
一留在家鄉的二兒子一家人趕出這幢房子,連已經嫁人作婦的四女兒也
趕回來勸架。她看著她的孩子們在大廳裡爭鬥著,她卻無能為力,她知
道已經老了,再也勸不動她的孩子了。

  後來,她的身體漸漸衰老了,年輕時無法好好修養的身體到這把年
紀時毛病全都浮現。她已經八十好幾了,三個兒子中老大和老三在高雄
定居,老二雖然當年被欺負得無處可居,卻硬是靠自己有了屬於自己的
房子,一家人也安定了下來。







  年過八十,她已經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每天拄著一根木杖就能走遍整
個村子,過去一起苦過來的親戚、朋友也漸漸老去,甚至死去,她想,
也許哪天就輪到自己了。現在的她,只有住在老二的家裡還能算得上是
舒服,至少,她還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在老大和老三那裡,她的活動
範圍只在床上,哪裡也去不了,哪裡也不想去。

  她想,大兒子雖然聰明,但卻對兄弟姊妹太薄情,她是怎麼說他、
罵他他也聽不進去;三兒子卻是太過老實,身體又不好,這一家子也不
好過。雖然過去她對二媳婦不是很滿意,但夫婦兩個一起能走到這樣也
算是不錯了,只可惜了他們的小兒子卻這麼小就走了……







  人活到最後究竟還能剩下什麼呢?

  這近一年來,她的身體急速老化,整個人已經衰弱得幾乎只剩一口
氣,她已無法說話,只能任由他人為她處理一切,甚至是擦身便溺這樣
的小事也由不得自己決定了──她已經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讓孫女盛好
熱水來讓她擦身,為她洗頭了。

  似乎一眨眼就過了九十,她現在只能終日躺在床上──如果是在安
養院還有人能推著輪椅帶她出去曬曬太陽。她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在
她身體還好得能打跑她的媳婦時,她對她的媳婦說:「如果妳真的偷了
東西,妳就會喉嚨痛到講不出話來!」她的媳婦也憤怒的回了這樣的一
句話:「如果我沒有偷東西,那妳就會向妳自己說的那樣無法說話!」
這句話就像詛咒一樣,在她生命的最後這近一年裡應驗了,但她已經無
法說出任何抱歉的話,只能靜靜的等著最後一刻到來。




  
  她離開的那一天,天氣很好,外面是晴空高照,唯一不理想的是她
無法在老家死去,但也沒辦法了,依大兒子強勢的個性,也只能順著他
了。

  她默默的看著自己喪禮進行,看著她的哥哥們來送她,看到她的許
多晚輩們都來了,也看到了她唯我獨尊的大兒子和好強的四女兒演出的
鬧劇,她只能嘆息。

  她閉上眼睛,只覺得無奈,卻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她睜開眼睛卻看
到她早夭的孫子對她微笑,旁邊是一位慈祥的婦人。那個婦人對她說:
「可有什麼心願還未了?」她想了想,輕輕的說:「只要他們兄弟姊妹
能和和氣氣的就好了……」忽然場景一變,她看到二兒子一家人聚在神
明面前問事,隱約還聽到這樣一句話:「會啦,都是兄弟,都知道個性
的,不要去計較就好了……」她微微一笑,心想:就這樣吧,兒孫自有
兒孫福,會吧,一切都會好好的,反正在不久的未來我們都還會再相聚
的。她握著小孫子的手,讓小孫子帶她慢慢的往前走,她相信一切都會
好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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